91岁印度建筑师多西,传承“古典”现代主义大师的信仰与自由
阅读:2275 2018-04-07

巴克里希纳•多西拿了普利兹克奖。91岁这个年龄,意味着他是“衔接者”,介于“古典”现代主义大师与在后现代喧哗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之间,就像槇文彦。他们身受现代主义创始者们亲炙,又以其强烈的在地性和对“文脉”的游刃有余,来扬弃现代主义的乌托邦。


去年夏天,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回顾展上见到多西。年底在深圳,又见到了槇文彦。巧的是,槇文彦回顾展的图片档案中,有他和多西的多张合影,他们的友谊——基于相通的建筑理念——延续了大半生。如今多少已被岁月淡化了的建筑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代人,就这样忽然鲜活地出现眼前。而细读PSA为多西出版的一套访谈录,更让我深深体会到他们的经历、思考与建筑实践之间的关系。


2017年7月28日,“巴克里希纳· 多西建筑回顾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开幕时,建筑师亲临现场。


2013年,多西与槇文彦在印度艾哈迈达巴德

喜马拉雅山


2017年,是印度独立70周年,而依旧健朗的巴克里希纳•多西迎来了自己的90寿辰。换句话说,1947年大英帝国正式退出南亚次大陆,并将这块曾经的殖民地分割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民族国家时,多西刚好进入弱冠之年。


此后不久,多西遇见了一生最重要的导师之一勒•柯布西耶(另两位则毫不意外地是甘地和泰戈尔),并幸运地成为其助手——虽然他只是个大四学生,又不会讲法语。


多西从柯布那里学到了什么?很多很多,技术上、功能上、结构上、造型上,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是建筑?


什么是建筑?柯布西耶一生中曾给出过许多定义,其中有一个是贯穿他一生的,是青年时代“东方之行”驻足于雅典卫城的雄伟遗迹前便早早领悟到的:真正的建筑是宇宙、自然与人的生活的连接点。这不是柯布的原话,我稍稍做了点归纳提炼工作。或者也可以用多西的话来说,柯布心目中的建筑“始终如一……它们都与自然和自然力量息息相关,与宇宙规律相关”,“他渴望着将宇宙学中的元素和人生中曾做出的重大决定联系在一起”。


1951年,收到为旁遮普邦及哈里亚纳邦首府昌迪加尔进行城市规划的委任后,柯布来到印度。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绘制喜马拉雅山的草图。在给妻子寄去的信中,他画上了喜马拉雅山、昌迪加尔所在地以及满是大鸟在翱翔的蓝天。此后,即便身处巴黎,他也会不停地在设计图上画出远在千里之外的喜马拉雅山。


“我觉得从一开始他就把这座城市看成是来自喜马拉雅山脉的礼物。”多西说。而在写给著名建筑史家齐格弗里德•吉迪翁的信中,柯布自己也说:“我将这里看作是喜马拉雅山脉背景下的物象。这是我20世纪的空间理念。”他就是要在这样宇宙洪荒般的背景下来做所有的规划和建筑设计。如多西所理解的:“对于柯布西耶而言,喜马拉雅山亘古不变的存在或许也是一种神圣的象征。我印象深刻的是柯布西耶执着地认为自然法则高于一切。如那顺着山脉汩汩而流的山泉冲击着平原,直至与地平线相遇,随后汇入低处的大海。兴许西瓦利克山脉下的一大片平原(昌迪加尔所在地)即是这样一块神圣之地,让人远离政治的阴谋纷争而更接近于智慧的真相。”“柯布西耶时常谈起穹顶的形状以及直指天空的伊斯兰风格纪念碑……朗朗星空之夜,他还会谈及月亮、星星以及和印度教有关的冥冥之力。”


在建筑上,多西的导师不只是柯布,另一位大师路易•康也极有分量。康和柯布一样,也被誉为建筑哲人+诗人,相比之下,柯布更自由,而康更严谨。尽管他们的个性迥异,康却和多西一样视柯布为导师。康和柯布虽然有一段时间同在印度工作,却几乎不相识。但在听闻柯布的死讯后,康说:“这么多年来,工作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不断思考他是否会欣赏我的作品。现在又有谁可以代替他呢?”康究竟认为自己在哪一点上与柯布的精神本质殊途同归?读一读多西所言就一目了然了:“……在夜深人静的某个时刻,路易一定常常独自沉迷其中。他就像瑜伽修行者一样,通过所谓灵魂,持续用心探查宇宙的动态关系。就是这种灵魂始终贯穿于他的职业生涯。”

莫提马哈尔餐厅


当然,建筑既然是宇宙、自然和人的生活的结合点,柯布就不仅仅要以恢宏的喜马拉雅山为尺度,也要走街串巷,以印度人的日常生活为基点。“他眺望印度寺庙的天际线,看到各种拱门和穹顶、游廊和走廊,他深深着迷于印度女性的优雅和美丽。他观察所有动物——尤其喜爱那里的公牛,以至牛角元素不断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他会让多西带他去艾哈迈达巴德的贫民窟参观只有6英尺宽的老房子,多西记得当时他张开双臂惊叹:“天呐,看看这些人是怎么生活的!”他跟随当地习惯,只用一桶水和一个杯子来洗澡,按照当地的习俗来吃饭,甚至学习了印度人使用布料的多重方式。“在我们前往古城艾哈迈达巴德的一次旅途中,他看到许多小商铺都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上叠造,他为这些空间之狭小感到难以置信。在两堵墙之间试着舒展了一下身体后,他愉快地对想要提供更小隔间、更小的门、迷你服务空间,以及主要突出露天空间的想法进行了再一次的肯定。”在德里,柯布指导着司机穿过无数蜿蜒的道路和小巷,来到一家叫达里亚甘吉-莫提马哈尔的相当破落的路边餐厅,点了两份唐多里鸡作午餐。“我很诧异柯布西耶已经变得如此融入当地生活。”多西说。


然而——“然而”意味着转折和重点来了——即便柯布能让自己的生活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本土化”,他的感受性中的某些基本层面却无法撼动地依然是典型欧式的。他想在印度如同希腊人处理雅典卫城那样处理昌迪加尔,这必然会带来问题。柯布可以观察和沉浸入印度的拥挤与喧闹,但是其中蕴涵的无与伦比的多元与复杂性,是你即便知道也很难快速领悟与掌握的。“艳阳炙烤下,人无法裸足前行;酷热沙尘中,人需要凉荫遮蔽。印度的夏季干旱少水,雨季则大雨倾盆、洪水肆虐。然而生活依旧以有节奏的韵律周而复始。在印度,似乎除了永恒的神祇与宇宙世界,一切都不可捉摸。”“我确信,为印度万花筒般缤纷的文化和生活所震撼的柯布西耶,在同时面对数世纪之久的传统习俗和最现代的发展愿景时,一定感受到巨大的挑战。他必然想过,这片饱受干旱、洪水以及等级制度困扰的大陆,为何依然持续着蓬勃发展,而且还孕育了音乐、文学、艺术、美食、服饰以及建筑等各个领域的伟大传统?为什么这个分化严重、常有争端和矛盾的国家能持续创造出这样的大师级建筑……为什么诞生于此的佛教又在这里消失了,且变成了印度教的一部分?为什么尽管各个区域气候和饮食差异甚大,朝圣的道路却编织起了整个国家?为什么远离尘世的苦行僧、托钵僧和瑜伽士却受到王室和掌权者的尊敬?……他理性的欧洲思维每天都面对着这份冲击。然而在内心某处,他的那份敏锐、感性的思维和学识一定受到了印度的影响。他或是闻到了那缕缕清香,或是聆听到了与他已有文化背景相抵触的那份寂静。”


那清香和寂静,柯布无疑感受到了,但他竭尽全力,也并未能完全将喜马拉雅山和莫提马哈尔餐厅真正统一起来,换句话说,在印度,他离找到那个完美的连接点还有一段距离。他已能从印度细密画中找到灵感,但那还是艺术,而非冒着热气的生活。可惜他在1965年夏天溺水而亡,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孜孜不倦探寻下去,那个连接点是否会在某一天豁然敞开在他眼前。


无论如何,昌迪加尔的建筑群多年来毁誉参半,连最忠实的学生多西也直言不讳地批评它:“我觉得从现在起的20年内,昌迪加尔甚至都不会被视作印度城市。在这里我们领略到的是勒•柯布西耶关于未来的生活理念,而非印度生活。印度社会以团体、社区为单位,其中还混杂了许多外来的家庭团体。他们的社交互动频繁,印度人的户外生活丝毫不逊于室内生活,并且中意拥有更多树木和林荫的区域。在昌迪加尔,印度人之间的这种相互依存的社交、经济关系从未得到认真考虑。所以,尽管有街道、开放区域与住宅,但这里却没有生活!”

开放与增殖


多西真是一针见血。所以他自己所做的就变得非常有趣:很大程度上,他是通过把柯布的一些“原则”推向极致,使得柯布自己无法避免的局限自行瓦解,而在此过程中,多西作为一个印度人所天生赋有的强烈“印度性”,则如蔓生的野草从无数的门窗、缝隙和裂口钻进去,滋生、缠绕,渐渐占据了全部空间。


巴克里希纳•多西代表作:印度管理学院班加罗尔分校


我只重点举一个例子,一个极具象征性的例子——印度管理学院班加罗尔分校。这座庞大的校院建筑远看柯布味道很浓:架空底层、自由平面、自由立面、屋顶花园……然而细看你会发现柯布的诸多特征都以一种印度式的夸张被推向极致:架空底层、自由平面、自由立面,与南印度寺庙中常见的彼此联通的高大连廊嫁接在一起,变成一种几乎取消了墙的藤架结构;一切能够打开的都被打开了,只留下最最基本的使建筑物之为建筑物的围合空间;而正是由于这种相当彻底的开放性,柯布的屋顶花园也以极致的形式呈现,那就是几乎包裹住整座建筑的丛林,以及那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似乎拼命要挤进建筑物里来的绿植;柯布为了应对印度的炎夏而设计的并不怎么实用的遮阳板,也因为高大的藤架结构和攀缘其上的绿植的遮荫效果而失去了存在价值(据说在那个开敞空间里无需空调就很阴凉),但它密集的平行线视觉效果多少在藤架结构中保留了下来。多西说:“校园也应如圣所一般,没有边界、没有门,满足人们沟通、交互的需求。”柯布作为一个本能地重视人际距离的欧洲人所难以想象的摩肩接踵式的高密度、高频次印度社会生活,由此被多西引入建筑,而“当开放性空间主导时,建筑形式便消隐了”。


如果说在大型地标性公共建筑中,柯布对多西的影响更大,那么在小型建筑或面向低收入人群的住宅建筑中,康的理念就体现得更多,但同样经过了多西的印度式“野性改造”。康最著名的设计思想,是以一个个原子式的单元空间的排列组合,来形成整体建筑的构造、外形与韵律。多西在印度电子有限公司园区、印度人寿保险公司混合收入住宅区、甘地劳动研究所、阿冉亚低造价住宅等项目中均延续了康的单元组合模式,但他一方面基本上摒弃了康赋予建筑的冥想性格,而引入尽可能多的露天空间,以便展开热闹的“印度式社交”,另一方面又为单元空间预留了比康大得多的变化和生长的可能性,因为就如柯布在艾哈迈达巴德看到的那些堆叠在一起的小商铺,在人口密度大得惊人的印度,始终有一股强大的对一切空间进行增殖的内在动力。


“信仰和自由,我想这就是他所坚信的。”多西这样为柯布,其实也为自己“盖棺论定”。


是的,宇宙和人,信仰和自由。不深刻入骨地参透它们之间的悖反与融合,就做不出伟大的建筑。


《巴克里希纳•多西访谈录》

[印度]巴克里希纳•多西等 著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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