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春，重庆江北区，朝天门长江大桥头，第一次踏勘现场。面朝建设场地与开阔江面，我手中拿着两张图：一张是现状地形图，另一张是1946年《重庆市区街道图》。在那张抗战胜利不久绘制的地图里，我当时所在的位置，还没有跨江大桥、滨江干道、轨道交通、高楼住区……有的是江滩礁石、跌宕地形、建筑聚落。江水依旧，地名仍在，既熟悉，又陌生。图中江畔青草坝，纵列着一排文字——“民生公司机器厂”。

站立于此，曾经造船机器的运转声、敲打声，与笼罩重庆上空近八年的警报声、引擎声、轰炸声，百姓的哭喊声、讨伐声……都已远去很久。耳畔，只有往来车辆驶过，伴随着微风拂过植物，带起不易察觉的轮胎摩擦和枝叶婆娑。

▲重庆市区街道图（1946，局部）

▲用地区位关系（图中红色部分）

▲建筑可建范围分析

这是一块跨江大桥头的L形陡坡绿地。所处片区名为“青草坝”，想必是常年江滩湿润，有草长莺飞之景。这里的青草枯荣交替数十载，未曾想，拨开齐膝高的青草，竟能看到几处挡墙墙基，沿等高线抵挡着高坡。此时，图上“民生公司机器厂”7个字，立刻有了确切的映照。

在这块位于重庆两江四岸核心区，看似普通却意义非凡的场地上，未来的川江航运文化应如何表达，精神如何传承？进入人防洞穴（原机器厂地下车间）踏勘，为躲避轰炸，这里曾隐藏机器设备，日夜奋战，为抗战胜利、物资运输、人员转移付出热血甚至生命……在滚滚川江与峥嵘历史面前，设计究竟能够表述些什么，如何反映自然、历史、未来？如何处理场地、技术、文化、精神？如何看待险要、苦难、隐蔽、光明、和平？……

当前，城市发展从大规模增量扩张阶段转向存量提质增效为主的新阶段。在全面建设“现代化人民城市”目标下，品质提升、绿色转型、文脉赓续……这些原则与要求，如何在这片城市中心区域的非规则小型地块上，谨慎而又不乏创新地构想？那天，想了很多，也自问了很多。

▲民生公司造船场景历史照片

▲持续演变的城市：场地周边曾经的增量建设（褚冬竹摄，2016.8.15）

如果说川江代表着江河中的险要雄浑，那么川江航运便是与险要雄浑的共舞与壮举，伴随着长江上游文明发展至今。由于巴蜀地区群山环绕、路途险峻，川江水路（古称“峡路”）在历史上早已是连接长江上游区域与中国中东部的重要交通动脉，孕育出丰富多彩而又独树一帜的航运文化。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陈子昂、刘禹锡……都曾取峡路船行并咏出名篇诗句。

明清至铁路建设之前，川江逐渐成为世界航运史上最艰险而繁忙的内河河道之一。翻阅数以百计的古代近代川江航段详图，印证着重庆人民战滩斗水、激流勇进的精神意志。这是一段川江印迹，更是一段峥嵘历史，是重庆精神的地理象征与历史基因。

▲川江航道图（《川江图说集成》局部，1923）

▲川江三峡段两岸峭壁肌理

19世纪末，重庆常年抵埠离埠民船已逾2万只，川江纤夫达200万之众。1898年，英国商人立德（A. J. Little）以七吨轮船“利川”号由宜昌溯水而上，掀开了川江轮运的大幕，开启了那段在川江上民族抗争、奋楫争先的时代，更激发了川江民族轮运业的诞生。

1926年6月，卢作孚在重庆创立民生公司，开始了川江航运史上首次定期客运航行。抗战开始，川江更成为重要的生命航道。1937年，民生公司完成“宜昌大撤退”历史壮举。这场被西方称为“东方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略转移，实比后者早了2年！且撤退人员、转运物资数量和撤退延续时间也均超敦刻尔克。在这段承受自然险峻与战争残酷双重挑战的川江航道中，16艘民生船舶被炸毁，69艘被炸伤，117名员工牺牲……滔滔川江水，见证了150万中国人、100万吨物资西迁至大后方，为中国的持久抗战并最终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重庆之必遭空袭，自抗战开始之日起，即可断定……非工作人员应疏散到四乡，工作人员应分别集中在坚强的防御工事下……以证明我们是这样有办法的人群，是这样有气魄的国民，是这样有伟大的民族精神。敌人则愈益证明其侵略行为一无所成，我们的坚强抗战便可凭获以得最后的胜利。”（卢作孚，安全的最高要求，《新世界》1939年5月10日第14卷）

悠悠八十载，弹指一挥间。如今这里还保留着民生机器厂场地遗存、汉代墓穴区域，地下有人防洞穴（原民生机械厂地下工厂），场地内管线及控制线复杂，包括城市排污干管、长江河道保护线、隧道保护线等。多重限制条件下，环境、规则、技术、功能等作为基础设施所必须的物质性要素，一旦与历史、精神、生活结合，产生了微妙却关键的“化学反应”，成为从物质性迈向精神性，由“工程”向“场所”的演变。

展陈馆建筑以“激流江舟”为立意，设计意取川江的山势、石势。联系历史与当代，将岩峡险峻与平阔远眺结合，以民生轮船为历史原型，但将其形态控制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过分模仿，又需做到意向清晰。值得一提的是，从南、北两个方向观看，建筑建立起了两个不同方向的航船意向：由南向北看，建筑头部朝向长江下游，出峡谷、望大江，意在传递“开放争先”“雄奇山水”之势；由北向南看，建筑头部朝向上游两江交汇之处，看高楼、观大城，着力表达“现代奋斗”“新韵重庆”之意。

主入口处，以江面旋涡为主题塑造入口广场，致敬川江航运穿越激流险滩的艰难历程，同时也为未来条件成熟时，作为进入地下防空洞展厅预留下沉入口。建筑主体形成双层揽景平台，既立体衔接山地公园，又为眺望大城大江，感受当今和平繁华创造了空间，也由此建立起历史与未来间的世纪对话。

▲理念草图（褚冬竹绘）

▲设计草图（褚冬竹绘）

▲总平面图

▲等高线的水平延展：形式逻辑示意图

文化公园利用自然地形，与朝天门大桥连通一体，将山体路径与大桥电梯上下结合，如草书汉字——“江”，形成一条首尾衔接、串联紧密、上下联动的山地慢行体验，形成城市中的“立体川江”，结合旋涡主题下沉广场、人防改造建筑、保留建筑改造院落、人行天桥、现建筑台基遗存，策划了峡江险流、抗战到底、国人精神等不同主题山地游园路径。

▲草书“江”（唐·怀素）

 ▲“立体川江”路径示意图

设计中，研习文献，意外获知了一件古法治滩细节——蜀郡太守李冰在川江上游治滩时，采用古老的“堆木烧石”之法，江中礁石在冷热交替中逐层剥落，最终拓开航道，保障行船。基于此景展开构想，将建筑主体由山体逐层推出，手工打凿的外墙挂板由粗及细，分三种顺次层叠，最终形成透明光洁的建筑前端，如昂扬船头之态争先向前、破石而出。

▲建筑构成分解示意

▲环境关系研究

▲剖面图

一个工程的竣工投用，在我看来，绝非是一段工作的结束，而是对先前思考进行自我评估与验证起点。曾经做过的理论探索，与今天面对城市空间的真实演变中，让我与设计团队也身处这场城市发展大课堂中继续学习、继续思考：

今天我们观察或亲历的城市，正是若干前人长期塑造、修正、变化的结果。只有在尊重其发展规律的基础上作出正确判断，才可能在今天面向未来迈出负责任的一步。作为一种积极的演进方式，城市更新正引导着社会生活新模式的建立。伴随城市空间与工程技术的双重发展，部分基础设施也更多呈现轻量化、精细化、近人化，逐渐成为“人”与“空间”的互动载体，影响着人的行为方式、场景感知与精神观念，形成并显现出愈发明晰的文化特性，逐渐成为现代城市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分配系统，更成为一种社会技术现象（social-technic phenomena）和社会文化现象（social- cultural phenomena）。它以强大的根植性(Embeddedness)、公开性（Transparency）融入城市并构建人们共同的生活经历和集体记忆，众多文化活动、文化事件、文化作品围绕基础设施展开。它不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浪漫审美，也不断塑造着新的城市文化。

▲城市基础设施文化性的层次与内容（褚冬竹，阳蕊，2023）

在此基础上，城市更新持续发展需要我们进一步重视文化在更新过程中的激励和主导作用，为下一阶段城市持续发展作出相应准备，需要回答在应对全球挑战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优化什么样的文化资源来实现地方的可持续发展？为了产生复杂的价值并加强社区的参与，我们必须改善公共空间和场所的哪些新用途？社区如何激活自己来构建复杂的价值网络？理解生产和消费已成为一种独特的社会系统的一部分，市场是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一领域，在诞生与生态创新、文化和创造力相关的新兴经济体的同时，也催生了新的空间生产机制。

上述这些文字，摘抄于我前几年发表过的数篇学术论文。近年来，类似这样的文字还写过不少，如今再翻阅，既成为当前工作的注脚和笔记，更能发现问题，认知不足，作为继续探索的导向。或许，这便是“学以致用”的价值与快乐。

2025年仲夏，施工现场，文化园与主体建筑接近封顶。脑海中的理念与思考，笔下的线条和图纸，一步步真实呈现。山坡上，虽骄阳炙烤、汗湿衣衫，竟也能感觉微风拂面、清爽快意，这是作为建筑师最为欣慰的时刻。返程途中，耳畔不自禁又萦绕起卢作孚先生的话：

“大家忍受痛苦，为的就是创造。”

“最好的报酬是求仁得仁——建筑一个美好的公园，便报酬你一个美好的公园；建设一个完整的国家，便报酬你一个完整的国家。这是何等伟大而且可靠的报酬！……它可以感动无数人心，它可以变更一个社会，乃至于社会的风气……”

如今，先生塑像已在展厅中心矗立。透过建筑中轴线，看窗外岁月静好，云淡风轻。他正凝视着今天这个完整美好的国家、雄奇新韵的重庆、游乐融融的公园。

今天，我们做的事，微薄浅显，实不足道。但先生这几句话，受用一生。

▲效果图

▲建成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