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壮介所倾心的暧昧,究竟是几个意思?
阅读:11174 2018-04-04




“这些包围着她的物体给她创造了舒适的空间,有时高品质空间恰是由杂乱或人体与许多事物的互动所塑造的。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53篇讲座,

本次讲座于2014年4月5日在Cooper Union,The Great Hall举行,由藤本壮介主讲,题为《Between Nature and Architecture》,由东南大学孙志健总结整理,由东京大学隈研吾研究生何竞飞推荐。


记录者:孙志健

95后建筑评论家(人)、作家(人)、哲学家(人)、理学家(人)、道学家(人)、思想家(人)、翻译家(人)


推荐人:何竞飞

建筑杂志(日本建筑学术专刊): The Table of Youth专栏执笔,东京大学建筑学隈研吾研究室研究生,东京大学工学部建筑本科毕业,毕业设计日本一决定战:全国第一。

主讲人:藤本壮介

(Sou Fujimoto)


日本新生代最有才华的建筑师之一,2000年创建藤本壮介建筑师事务所,同时担任京都大学、东京理科大学、昭和女子大学客座讲师。曾获《建筑评论》大奖,2008 日本建筑家协会大奖,2008巴塞罗那世界建筑节一等奖,2009年《Wallpaper》奖。



文章全长8352字,阅读完需要10分钟



推荐语

本篇讲座由东京大学隈研吾研究室何竞飞推荐


解体/平面/粒子  渐行渐退的日本建筑史


这个意义于拆解碎片化中不断消减的时代,似乎连如此物质化的空间形体也依旧不可抵挡地,在景深的不断推近中,扁平而又细碎


两世纪交半,曾由C. Baudelaire和W. Benjamin带来曙光的现代主义,将形式自身作为合理的唯一根源,以其自完性对抗热衷于在自然形式中寻求协调的古典主义。然而这种因形式自完而来的封闭性,在革除古典主义后的时间推移中几乎必然遗留成积弊的教条。于是,摧枯拉朽般1968年5月动荡的前前后后,景观社会的G. Debord,资本地理的H. Lefèvre,主体消退的M. Blanchot,权力意志的M. Foucault,似乎要将一切以体系自完,固着地几近成为压迫的框架拆离解体,现代主义由此摇摇欲坠


欧美语境下R. Venturi的多样性开始了代表着现代主义CIAM体制性的瓦解,这种以“复杂的统一性”为象征的瓦解几乎毫不意外地仅是将历史主体进行了又一次辩证性的统合,直到将形体符号的分离与异化置于正统地位的C. Jencks,后现代建筑语言才奠定了与现代主义的彻底诀别。而历经列岛改造、国民经济倍增计划的1968年的日本,已然甩开战后体制,一跃而成国际资本主义的翘楚。时在米兰策展亲历欧洲5月危机的磯崎新,在此后3年间完成”建筑的解体”(建築の解体),”空间”(空間へ),”手法”(手法が)这划时代性的三部曲,切断了由丹下健三领起,象征着国家主义的新陈代谢派,随之煽动起野武士,并统领了日本近乎数十年整个后现代磯崎新描述的现代主义解体下的手法,是一种对于现代主义古典主义相衔接的均整性与调协性的相对化。


左:都市住宅7602号 総特集カタログ 

右:a+u 建築と都市 1972年1月号  © 磯崎新アトリエ 


通过“手法”的介入,扰错与异化现代主义因内在于材料与生产而单一且统合的形态逻辑。复数的形态逻辑交错而成的“手法”,将被束缚在机能美学下已然只得借比例调和,几何意象而寻求微薄仅存的美学感中解放出来。这种对于自体逻辑的扰错与异化是一种以否定为前提的创作形式,一个只提供可能性的发生,却不定义任何操作的框架。这种复数的形态逻辑交错的每个节点上的否定之间的关联难以统合,由否定而生脱离内在逻辑的意象亦归于符号化,由此无止境的碎片化,虚像化,无定形化中,一瞬间,后现代涌现而出。


阿弥陀から弥勒への七つメッセージ © 毛綱毅曠建築事務所 

物質試行12  © 鈴木了二建築計画事務所

A氏邸プロジェクト © 藤井博巳建築研究室


毛纲毅旷的宇宙宗伦,铃木了二的物质试行,藤井博巳的层叠虚格,相田武文的积木堆搭,竹山实的记法重构,到高松伸的机器场域。无不是如磯崎新手法论所述那般,从建筑之外或宇宙或密教或游戏或机械,以纲领式操作程序与材料与构法的内部逻辑交错而成的差异化形态。现代主义整齐划一的宏大叙事凋零后的表象生成是建筑神话下造物主义的巅峰,然而广场协议后飙高的泡沫经济如同那狂想至绝顶的个人美学,随着泡沫梦碎,资本似乎再无力支撑起无法诉求于机能合理性上的夸张表达,又是一瞬间,夏然而止,恰似歌川国芳、曾我萧白、伊藤若冲那些曾在日本艺术史里辉煌一时,极尽奇想之能事的画师,狂热造于盛世,可能注定会随世而去。 


左:間ー数寄  見立ての手法   © 磯崎新アトリエ

右:空間分類  建築文化1988年10月号  © 篠原一男建築事務所


磯崎新的那个给与表象生成的可能,而非定义操作的框架的手法论建立在“间”这一日本空间古典形式之上。不同于西方沿逻辑构筑,结构分明的空间时间观,日本的“间”是一种含混,可替换的孕育着各种可能性的暧昧领域。由“间”而出的表象是不可被决定,注定充满错位,无定形的结果。“间”这一观念在日本文化中根植甚深,西田几多郎哲学中的“无”、铃木大拙禅学中的“非”皆是借由“间”而阐述。相对于磯崎新理念上对于日本古典主义的回溯,同时期的篠原一男简洁有力的几何化构法则是古典形式上的重构。与自然对应主题下衍生而出的日本古建的洗练形式,经由篠原一男的象征性的构法化,得以归于越发极简,抽象的空间逻辑。原本即是因自然而成的抽象与极简性,在受篠原一男直接影响的伊东丰雄和妹岛和世的探讨延展中,重回建筑/自然/环境的主题,被赋予现代意义的回归。


上海都市再開発計画 © 伊東豊雄建築設計事務所 


レストラン・ノマド © 伊東豊雄建築設計事務所


当图示(Diagram)取代后现代的意义符号,表示行为,形体,区划的信息模型被比拟光,气,水,音的自然属性,在自然的流动与不确定的形式中寻求信息交互的最适化的结果,几乎必然是推向自然特征式的均质而抽象的通透与轻薄。既没有实体强要的特定透视,亦没有几近断裂的空间拼接,视线与身体在通透的空间形式中四散无限拓深,感知被压平至身处空间的一瞬间,一种不再介需移动而逐级展开的,彻底扁平化的空间形式。亦即所谓超平面(Superflat)—这一由塚本由晴援引艺术家村上隆的词语—定义了从伊东丰雄,妹岛和世,青木淳,竹内昌義等一众建筑师的表现形式。然而似乎却是这个曾因评论家五十岚太郎饭岛洋一的争论被推上历史的风口浪尖的平面派延续了日本建筑发展的命脉。


泡沫经济后接连十年低迷,形似车站,剧场,市政楼,美术馆这种象征着高度经济增长期的高维度信息统合的建筑形式从建筑师领域中逐渐消退。尺寸与维度不断缩减下的扁平化空间节点模块渐趋单一,一种粒子化的形式应运而生。几乎同时,欧美参数设计背景下,Greg Lynn凭以G. Leibniz与G. Deleuze的哲学理论,试图将粒子这一形式在物质以及理念上正当化。以藤本壮介,隈研吾,石上纯也,平田晃久一系列已然是日本中坚力量为代表的粒子化手法虽然与G. Lynn的泡状物(Blob)与单子(Monad)似根出同源,实际与西欧这种一如既往形而上构筑的方式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


左一:藤本壮介;左二:隈研吾;左三:平田晃久;左四:石上純也


日本建筑的粒子化无不是在自然主题下延展出一种非物质化非形体化,用以构建关系的一种形式。平田晃久是直接对生物体体态的拟形,石上纯也是对云,森,气更为柔软暧昧形式关系的再构,隈研吾则单纯通过素材的多样化回应自然,而藤本壮介是在粒子的秩序形态中重塑自然。其中石上纯也与平田晃久介由粒子构建的自然拟态,将原本内涵于自然形式中的通透与暧昧的关系通过空间形体再次呈现。两时代之交的隈研吾消解形体,暧昧轮廓的粒子化更多地饱含对上一时代,几近沦为符号堆砌的后现代时期强烈主体性的反抗,然而隈研吾的粒子化表达的自然主题几乎始终流于视觉表皮,沦为一种对于空间的矫饰。而藤本壮介对粒子化理解更为理念化,虽然这种抽象性可能远不及上一时代。他的粒子化是一种构造秩序最为基本的空间形式,这种重复却不失意象的基础秩序,无法生成符号式的象征,但赋予行为多样化发生更为可依靠的可能性。藤本壮介的理解中,行为其实不可以被特定形体所塑造,而只可被提供发生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的可塑力强而有效,依附形体,却不被形体单一定义。如同他曾在采访里提及的,即使是在杂乱的书堆之上依旧可以休神仰卧。这深刻触动他的场景使他意识到,身体尺度的单位化,粒子化的均质,可以赋予一个空间中行为产生更为彻底的可能性,这种介以均质化的粒子形式所孕育着无数可能性的空间逻辑,才是本质上的自然。可能,那些曾经在自然的通透与轻薄的形式中反复摸索的行为的不确定性,被藤本壮介置以行为发生的可能性这一含义后,在单位化的粒子形式中找到了更为切实有力的回答吧。




讲座正文

今天的主旨是“自然与建筑之间”,这是我们思考两者关系的重大命题。除了自然和建筑,我还会谈很多介于其他事物之间(In-between)的话题,它们总能给我无穷灵感。我生于日本北海道(Hokkaido),故乡总是充满柔美风光和丰饶的自然资源。后来我去东京读大学开始攻读建筑,东京是个与家乡自然生态大相径庭的地方,在东京生活的我逐渐意识到这是极其拥挤杂乱的水泥森林,但我身处这种空间却感到无比舒适。



学了几年建筑后,我在家乡的自然环境与东京的杂乱空间之间发现了奇妙的相似性,是什么呢?即便在如此拥挤的东京,由于我们被大量小尺度的物体包围感到很宜人;在故乡原生态的森林里,我们同样被许多小尺度的美丽植物环绕。东京是杂乱的,自然界是美丽的,但不论身处树叶枝条的自然围合,还是被各种都市文化要素包围,都会给我营造舒适的气氛。所以我相信大自然与人造事物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便在故乡与东京这样天壤之别的情境下我们仍能把自然和建筑联系起来,这就给我极大的启迪:把建筑当作大自然去思考。这就是我的出发点,关乎自身的建筑思考:自然与建筑这两个对立要素的相似性是什么?自然与建筑之间存在什么?自然与建筑结合会产生什么新事物?这些疑问是我建筑理念的源泉。




建筑与城市之间

当然东京这座城市不仅使我考虑自然与建筑的关系,还有不少其它奇特的观点。这是我很早期的作品,今天将给大家展示三个20年前我刚毕业的设计,都是有趣的方案雏形,但它们至今都对我的设计有深远影响。这就是我给概念设计竞赛做的方案,主题是“未来住宅(Future House)”,我设计的出发点是将住宅融入城市。场地就是日本新宿区(Shinjuku Area),我当年恰好住在区中心。



但那时刚毕业的我孤身一人,没有工作也没读研,只是独自思考建筑学的问题,我喜欢安静地冥想。当年的日常作息就是在中午或下午醒来,睡眼惺忪地吃完“早餐”就开始把脑海里思索的建筑用草图表达出来——当然不会画太长时间,然后出门在城里四处闲逛。这是很小的片区,所以我往往拎着手绘本悠闲地徒步穿过窄小的街巷。有时我会在咖啡厅停留喝杯咖啡,画几张草图然后继续闲逛。


透过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便展开联想:如果多出一个房间,哪怕不大,仅放一张桌子或作厨房或淋浴间都是妙不可言的停留场所,另一间就用作休憩区。因此,当我们不被禁锢在一个地点,而是有多个场所可供停留,这样的活动网络足以使生活环境与整座城市融为一体。例如此图中红线或许是我的住宅,蓝线是别人的房子,那我们就可以把“住宅”重新定义为城市中的“区块”。“住宅”并非指具体的房子,而是网络,是在城市肌理中穿行的体验。这只是初期概念,我想提出“建筑融于城市”的全新注解,使住宅变得暧昧,让建筑与城市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此方案的根本目的就是引导大家探求介于建筑与城市环境之间的事物。



图中分别是餐饮空间,其次是浴室,然后是书房或厕所,最后是卧室空间,这是住宅的概念化方案:它被划分成无数小块,主体就是街道或行走体验本身。我深受Richard Long(英国大地艺术的代表艺术家)的影响,他的作品就是表达“行走艺术”,所以行走体验是住宅的主体,但它被细小建筑要素轻微地限定,我们不能说这就是建筑或体验,也不能说这是城市。但我们能找到建筑的新定义,介于住宅空间与城市体验之间,这是我思索或质疑建筑含义的出发点之一。


Richard Long,  A LINE MADE BY WALKING 走出的线, ENGLAND 1967, ©Richard Long



建筑与街道之间

这幅图是东京的场景,狭窄的街道被无数小房屋和广告招牌包围,杂乱不堪。但这里的空间很舒适宜人,因为一切都是以人体尺度柔和地环绕着你,营造出惬意的空间氛围。这可以类比到森林的氛围,再联想到住宅,几乎就是房间的尺度,它就是你房间的空间延伸,住宅与街道从空间尺度上来说别无二致,其实建筑与街道环境没有界线。



再看这条羊肠小径,虽然是块自留地,但很多人能从此经过,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街道,仅50厘米宽。小标桩和苔藓纹理共同塑造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即使是室外你仍被小的元素围合在惬意的空间中。有时室外空间也能赋予私密性,成为住宅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观点。




室内与室外之间

另一个早期作品同样是住宅方案,它由许多片墙组成。我并不考虑屋顶,因为主题是围绕“领域(territory)”展开的——所有片墙之外还有更大范围的片墙,这就是“之间”的概念。看似被墙围合的室内空间,其实是在另一片墙外的空间,所以不存在强烈的内外之分,只有相对的内与外。建筑与外部空间的明确界限是不存在的,你或许要问在这概念性设计中住宅在哪?这里没有“住宅”,只有“层级(gradations)”,它们有时是私密的室内,有时又是开放的室外。



我只是试图对建筑范畴和定义做出全新解读,或颠覆现存的建筑观念,对于“之间”的思考与日本传统建筑文化有密切关联,例如我们把典型的“之间”的空间称为engawa(えんがわ,指檐廊或外廊)。一边是室内,另一边是庭院,这个空间是什么?它在屋檐下可以同时作为室内或室外空间使用,模棱两可且模糊暧昧,纯粹取决于我们的活动,我们可以通过行为自由定义它的“内外”属性,这就是我们民族的传统。


传统日本建筑的えんがわ(外廊)


此后我开始把传统建筑理念转化到现代建筑中,这个作品就是我对外廊空间无限重复的尝试,被大围墙限定的整片区域就是一座住宅,墙外就是城市或更公共的环境,但也可能处于更大的围墙之中。



装置与建筑之间

最后一个早期作品是从这张照片获得灵感,它是越南典型的亚洲商场,所有货品混乱地排布,这位女士睡在其间——我很惊讶地是她竟能在拥挤杂乱的空间中睡得如此惬意。她能在一片混乱的没有明确功能和舒适空间的场所找到睡觉的地方,这给了我不少启发,使我想到空间与人的身体行为的互动。如果这里仅是公寓之类的简单空间,她或许不能睡得如此悠闲,这些包围着她的物体给她创造了舒适的空间,有时高品质空间恰是由杂乱或人体与许多事物的互动所塑造的。


越南某商店照片


然后我将从中获得的概念转化到建筑空间,照片里的物件是杂乱无章的,但我想要创造一种秩序:每步台阶都是35厘米的模数——你可以用它作为桌子或货架,简洁的秩序可以使整个地形变得更自由灵活,人们在其间随心所欲地活动。有时可用作长椅板凳或餐桌书架,还可能是烹饪操作台或小动物活动场,这片经过控制的地形的意义随着人们不同行为不断变化,同样是住宅的概念。不过它看起来不像住宅,只是由台地构成的庞然大物,但人们可以从中自由地找到最舒适的功能。


不规则阶梯形态的概念模型以35厘米高度作为尺度基准,整个建筑以35厘米间隔的板状积层所构成


虽然它没有清晰的功能分区,但介于空间与人的行为之间,很多功能就应运而生了,这就是功能与非功能之间或地形与建筑之间或家具与建筑之间的概念。每级台阶都是家具,但整体是建筑或房间的尺度,所以当你在其中做如此小尺度的设计,你会发现家具与建筑乃至地形之间的奥秘,不同尺度的结合会孕育崭新的空间含义,你将创造身体与空间的新关系。我很忐忑地把初期作品展示给大家,它们不够成熟也未能落实,但这恰是我们重新理解和定义建筑空间的基本原理。20年后基于同样的概念,我把它们改头换面,成就了今天多样化的空间作品。


个体可以坐在离脚下地面高35厘米的椅面上,在比椅面高35厘米的桌前伏案习作,桌子的长度70为厘米,阶梯的高度为17.5厘米



自然与建筑之间

2013年的蛇形画廊(Serpentine Pavilion)就是最简单有力的证明,它是历届都会邀请不同风格的建筑师来设计画廊的著名临时展馆项目,下一年的蛇形画廊设计师是我的老朋友——来自智利的Smiljan Radic’s。


Serpentine Pavilion,英国伦敦,2013年


蛇形画廊主楼的前院就是我们场地,周边绿化环境清新自然,如何应对美丽的自然环境呢?最基本的功能是创造茶馆餐饮的空间,可以通过屋顶和墙围合出半室内的空间,如何联系大自然与建筑空间?如何提供人们随心活动的空间多样性吸引大家来吃喝玩乐?因为它位于公园中心,人们常常会在休闲时光前来放松身心或与朋友们结伴交谈,有时只是安静地看书——任何活动都可能发生。所以我要创造多样活动可能性而非仅有咖啡餐饮,最终结构仅用20毫米直径的纤细钢管组成的柱网完成,采用40厘米的网格模数(局部80厘米)。层级的几何规律由此产生,与前面提的35厘米模数的台阶装置大同小异,我把模数扩大是由于英国人的体型比日本人庞大(笑声)。区别就是蛇形画廊完全由几何网格控制,所以不论垂直还是水平方向都能看到柱网单元,整个有机空间像云朵般柔和,你无法辨别室内外空间。例如这张从室外看的视角,建筑表面透明的聚碳酸酯板材可以供人行走攀爬。



如此纤细的柱网轻薄地限定有领域感的空间,展现通透性的瞬息万变——有时白色,有时透明,透过建筑能看到生机勃勃的绿化。我探讨的就是大自然与建筑或人工秩序间的关联,在室内大家也能观赏场地上英国本土树木蔓延的美丽枝桠。2013年11月末当我开完会来到这就被眼前惊艳的植被景观深深打动,它使我想到把建筑与自然结合起来,虽然柱网是人工秩序,但如果你在室内外都采用大量严谨的几何柱网和暧昧形式,反而会产生柔和的形体空间,这就是我的出发点——介于明确的层级与柔软之间,介于人工与自然秩序之间。



当我们把这些经典有效的柱网化用到现代或未来的空间秩序中往往能产生更接近自然的秩序,这些坐在室外台阶上的女士以及坐在室内台阶的人们使内外空间界限更模糊。它宛如落入凡尘的一座假山或云朵,吸引你坐在表面或爬上去,暧昧的空间界限使入口位置扑朔迷离。室内台阶营造观众席或露天剧场的空间氛围,柱网时而通透时而浓密,有时甚至是不透光的,但当你向上爬两三级台阶,整体空间印象随之改变。



由于框架结构的层级不同,通透性与状态会随着人们移动而变化,因此它没有明确的墙体限定和开放空间,空间的通透性完全取决于你的行为与位置或视线方向,穿行其间就是一段互动的空间体验,它当然有具体形式,但瞬息万变的丰富体验是远远超越形体的。即便是年迈的妇女也在爬台阶,或许台地空间会吸引人们产生非日常的活动,室内同样有露天的大型开放空间。



这是第一轮方案草图,由于日程紧张——我们只有一个月时间生成概念并拿出方案,所以设计过程十分艰辛。交完第一稿草图后我们开了电话会议,他们的回应是“No,这不是蛇形画廊想要的,你应该做一些不同的设计”,我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这太像‘藤本风格’(Fujimoto like)的设计了,你该做些改变”。到下一周我又做出新的设计与员工们讨论并画出草图交给甲方,电话会议上我得到的依然是“No”,我问为什么,回答是“这太不像‘藤本风格’(Fujimoto like)的设计了”(笑声),也许我该做个介于两者之间的设计。


蛇形画廊第一稿草图


我能理解甲方,因为这个项目需要创新同时也要延续建筑师的历史传统,不能仅仅照搬先前作品风格,要有突破并对未来提出全新问题,所以我的思路部分源于从前的作品,但最终建筑概念的实现表达是真正的挑战与创新。我们做了很多过程模型探索空间多样性——人们喝茶或坐或卧,聚会聊天,这看起来有点像Frank Gehry做的地景,但如果用混凝土板来做,在柔美的自然环境中会显得很沉重,我希望营造更多半透明或透明的空间。最终我将这些表面转化成通透的柱网,从1:10的大模型中可以看出空间的复杂性。


初期概念模型——流线形平面


从建成的画廊你看不出清晰的流线型表面,但依然能感受到模型中倾斜的面被转化成台阶,墙体向上变成屋顶,向下变成室外台阶,连续表面依然存在。我们在电脑上做设计后制作实物模型进行推敲,因为在电脑上只能看到线条却感受不到空间氛围。1:10的模型长宽都是2.5米,由2毫米木条胶合制成,可以直观地理解我们在设计什么,这在电脑上是无法实现的。幸运的是模型基本完成了,但柱网结构的细部的小调整和添减时常发生。每当我添加或切除柱网杆件时,员工就坐在一旁观察我调整的部位并输入电脑发给伦敦的结构工程师和承包商听取意见,感谢伦敦施工团队无比精确和高效的努力。


1:10实体模型


空间不断变化的通透性就像雾霭或云朵,这种柔和的通透性递变正是设计最大的亮点。有时它用于大型演讲集会,有时为小动物和孩童服务,因为室内的柱网对他们来说是很自由的穿行空间,网格结构同样在室内外产生迷人的光影纹理。



夜晚灯火通明时,建筑融入天空和美丽的绿化中,这就是自然与建筑和室内与室外以及通透性与不透明和人体行为与建筑场地之间关系的具体化(crystallization),简单的结构把这些对立的要素完全融为一体。



家具与建筑之间

每当你思考两者之间的关系,你总能想象未知的事物,这就是我的灵感。下面要展示东京的一座私宅House NA,远看似乎是由折叠式家具构成,介于家具与建筑之间。它类似于东京的街景,也是使生活环境更舒适的小尺度要素的集合,甚至组合方式都很相似。


House NA,日本东京, 2011年


我们将楼板分成小部分通过台阶进行横平竖直的堆叠组合,形成不同的建筑空间和框架结构,提供全新的居住体验——家具,树木,读书,与亲朋好友聚会,各种小尺度空间组合成富有归属感的生活空间。



它虽然充满生硬的线条与界面,但如同一座人造的垂直森林,像微缩版的东京。室内的楼板都是2.5米和1.5米的模数,类似家具的尺度,从台阶向上的不同高度依次是卧室和浴室,每片小空间都是截然不同的体验。阅读空间非常惬意,但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房间”,更像一个平台。整个空间最高的高度只有四五米,开放空间与舒适宜人合二为一,家具尺度与建筑尺度相辅相成,住宅充满“之间”的体验。




公共与私密之间

这是位于日本的小型公厕,当我受到项目委托时首先想到的是要做极端概念化的厕所,那什么是极端的厕所呢?我们在办公室讨论后认为这个处于花团锦簇的苗圃之中的厕所是最棒的。这使我想起在撒哈拉沙漠旅游时住在摩洛哥的经历,当时在贝都因人(沙漠中游牧阿拉伯人)的帐篷过夜,第二天清早我想上厕所,但沙漠当然是没有卫生间的。我走进沙漠寻找“合适的地方”,看着起伏的沙丘,我觉得沙丘背后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然而整片区域开满白色花朵,待我走近才发现白花像极了漫山遍野的白色厕纸,我暗想:喔!这就是天然的厕所!大自然形成的厕所当然是最棒的。



这就是我设计的极其天然的厕所,它被玻璃盒子围合——或许是怕淋雨,四周用高于人视线的圆形黑色围墙限定出私密的空间领域,人们需要打开黑墙上的门然后锁上就能进入枝繁叶茂的小型秘密花园,没有人会干扰你,你可以在里面做任何事(笑声)。



我们保留了场地原有的树木和周边道路,并精心设计了墙体的高度——即使火车驶过,乘客的视线也会被围墙阻隔。当你在厕所里站起来的时候会被看到,但当你坐下就没人能看到你(笑声),围墙由大量原生态木条制成,厕所由钢结构和玻璃构成。虽然项目很奇特,但它反映了建筑的本质层面,公共厕所引出了公共与私密的界限问题。公厕显然是公共性的,但当你使用它时却是极私密的,我们需要明确界限,其次对于周边自然的生态景观,我们如何明确大自然与人造厕所之间的界限?



我的方案很简单:将传统围墙分为两层——外墙用来围合建筑空间营造私密领域,另一层玻璃将自然景观与蓝天引入使用者视野。即使在如此私密情况下,区分私密性与公共性可以帮我们发掘界限的全新定义。项目建成后旅游大巴络绎不绝,如今这已演变成拍照的观光地——人们从入口穿过外庭就可进入方形的透明厕所。




室内与室外之间

接下来这座为一对夫妻设计的私宅也表达我对内与外、私密与公共空间界限的思考,它由简单的大、中、小三种不同尺度的盒子构成,有许多开放空间。在“大盒子”内部也是能感受到自然光的室外空间——因为它没有窗和玻璃,风霜雨雪都可以直接进入“大盒子”。“中盒子”有玻璃屋顶和窗户,所以它的内部确是室内空间,但相对于“小盒子”仍是室外,大家联想到我讲的第二个案例就会发现在墙与墙的无限包裹中,你无法找到内外空间的明确界限。House N的建筑结构可看做是由3层嵌套的建筑外壳组合:最外层所围合的空间是有顶的半室内花园,前后左右和顶面都大开窗洞,使得花园充分沐浴在阳光之中;第二层所围合的是室内外的过渡空间,也有过道的作用同时容纳了卧室功能;最里面一层作为起居与餐厅空间。居者在这种领域的渐层(gradation of domain)中展开他们的生活。


House N,日本大分,2008年


我一直不认同街道和住宅之间仅被一堵墙分开,我想在街道和住宅之间通过各种各样的距离感营造出丰富层次或许也是一种可能性。例如,在建筑内部有的地方十分靠近街道,有的地方稍微拉开距离,而有的地方则远离街道,以保有安全性和私密性。



这就是为什么生活在这所房子里犹如生活在云间。除了渐变的空间,没有一处明显的界限。人们也许会说理想的建筑就是室外空间感觉像是室内,而室内空间感觉像是室外。在这个嵌套结构中,内部即是外部,反之亦然。我的目的是建造一个这样的建筑,它既不关乎空间也非形式,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街道和建筑“之间”的丰富性。



三个嵌套的壳最终意味着无限的嵌套,因为整个世界都是由无限的嵌套组成的,这里不过是其中之三。我臆断城市和建筑本质上没有区别,它们只是通过不同的方式构成,或者说是对相同事情的不同表达——都代表一种人类居住生活的原始空间的一种状态。




武藏野美术大学图书馆

武藏野艺术大学博物馆与图书馆 ,2010年


我觉得图书馆就像是人们在森林中行走,时刻都有发现的惊喜,因此我设计武藏野美术大学图书馆(Musashino Art University Library)的出发点是“书的森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书,这是爱书者的天堂,厌书者的地狱。图书馆由书架无限延伸,在书架上开各种尺度的门洞,引导大家对书架后面的空间进行探索。



因此它既有居家的舒适空间,又有外延的公共空间,两者虽然矛盾但却完美融合,产生意想不到的新效果,你可以看到这4米宽的开间尺度就像在家里一样,照片中的人已经惬意地睡着了,似乎图书馆就是用来睡觉的(笑声)。




建筑与自然之间


我不会追求奇形怪状的建筑,只会认真考虑潜在的因素,例如法国南部的气候条件和生活习惯等,最终产生了令人惊讶的造型——蒙彼利埃白树集合住宅(L’Arbre Blanc high-rise in Montpellier)的室外大露台成了主角,房间作为支撑露台的结构体。其实比起建筑本身,我更期待10年后人们在各种露台上展示他们的独特生活方式。



这座住宅处于蒙彼利埃新旧城区之间,我们计划整合公共区域和办公空间以及餐厅画廊等功能,蒙彼利埃面朝地中海,即使在冬季也很温暖,人们可以到室外阳台享受午餐,所以我计划创造50米高的17层建筑,居民可以在家享受当地传统的室外生活方式——每间客厅和卧室单元外都有看似悬浮在半空的超大阳台作为生活空间。



我们想做极其独特的建筑,像松果或花椰菜,像有机综合体反映在大自然中,直到今日块状发散的混凝土房屋设计依然风靡。一开始我们的设计使蒙彼利埃市长和规划人员很震惊,然而我使他们理解了设计是如何保存蒙彼利埃的景色和传统,同时为未来埋下伏笔。这个设计让自然与建筑、物理与数字、旧与新互相交汇,乍看之下这些元素是对立的,但它们让世界瞥见光明的未来。




问答环节


Q

请问您的设计灵感来自何处?是平时的某个爱好吗?

藤本壮介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开始于随手速写,至今我都很喜欢这样做。我觉得草绘是一个漫无目的地尝试并犯错的过程,而正是这个过程让我脑中一些模糊的建筑灵感得以成形。可以说,画画就好像与自己对话。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自己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我仍相信我的画作背后的想法终有一天会实现一些东西,于是我继续探索。这些想法后来确实有一些真的成为我的职业的基础,但我当时当然不会知道。不管怎样,我一直保持着速写的习惯。或许不是巧合,日本的建筑师往往对短暂而又无足轻重的东西感到舒适,而他们的国家也成为那些设计复杂而又微妙的建筑的天堂,成为某种老式建筑的自然保护区,而这类建筑在其他地方正处于濒危的境地。


Q

House NA 有许多的玻璃,没有内墙,还有许多台阶。你认为什么使它成为一个舒适的生活场所?

藤本壮介

不同尺度的共存——一个小而惬意的,另一个大而宽敞。这个住宅是一个实际上没有墙的连续空间内的一些小的楼板的集成。每一个小的楼板似乎都伸展到包容一切的内部中。感觉惬意,但并没有传统的由墙分隔的住宅里可能有的那种幽闭恐惧感。这个宅子作为某种开放空间而发挥着作用。它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当然还有一个进餐区域,但由住户自己来决定。比如,坐在哪儿,在哪儿阅读。这个住宅里的生活永远在变化着。


Q

作为建筑师您最喜欢在什么样的空间里工作?

藤本壮介

我个人很喜欢舒服的小角落;坐在角落里背靠墙的时候会感到很舒适。面前我喜欢有一块敞开的空间。比如我去咖啡馆的话,如果可以,我都会选择这样的座位。从建筑的角度来说,这种角落有一种空间的二元对立,或者说两个极端的共存——小空间,大空间;简洁性,复杂性;面前自由的可能性,背后受保护的感受——这是一种很基本的需要。我总是在思考如何将截然对立的空间属性结合起来,而这样的小角落是这种建筑理念的一种简单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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